知青丨吕丁倩:那个坑坑洼洼的多事之秋
作者简介
本文作者
吕丁倩,江苏常熟人,出生于教育世家,曾是内蒙古下乡知青,1977年考入内蒙古师院英语系,毕业后从事高校英语教学,后赴美国读研,现在纽约定居,从事写作和翻译,美国翻译协会会员,为中美文化交流笔耕不缀。
原题
知青岁月
——那个多事的秋天
作者:吕丁倩
写在前边: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周年之际,我想起曾经读到一句名言,大意是:只有时间的微粒可以用来填补心中的坑坑洼洼。我认为这不可能,无论多少年时间的微粒,都无法填补知青岁月在我的心中留下的坑坑洼洼。
初秋季节特有的闷热干燥的气息,带着一阵阵浓郁的草香,夹杂着泥土的香味,那么熟悉,唤醒了沉睡在心底深处的回忆。那些长久以来不敢触动的东西,不断地浮现在眼前,把我的思绪拉回到遥远的1977年,那个多事的秋天。
我常常站在厂汗的山坡上眺望远山
(一)
1977年初秋,进入了我下乡的第四个年头。我天天站在知青房前的山坡上,凝目眺望的那片远山,在薄雾中若隐若现,也常常会消失在浓云里。我多么想飞越群峰叠障的山峦,到我向往的世界去实现人生美好的理想。年复一年的盼望,离开这个山村的那一天却似乎离我越来越遥远。
我是厂汗村第一个知青,按政策下乡两年之后便有资格参加招工招生,可我没有得到机会。到1977年,全大队有60多个知青,都具备资格被抽调,另外还有回乡青年。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回城呢?
在贫瘠的黄土山区劳动生活非常艰苦,我的身体不能适应,越来越瘦弱。厂汉村还有十几个与我处境相似的知青,同住在简陋的知青房。除了国家为知青规定的口粮以外,一无所有。知青们长年看不到前途,精神极其苦闷,压力越来越大。几乎每个知青都在按照自己的特点泄发心中的郁闷。
就在这个心情非常沉闷的秋天里,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。时隔多年,当时的情景和人物经常在眼前浮现,在梦里重演。如今想来,依然历历在目,心有余悸。经历了这个多事的秋天之后,我对绝处逢生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和感悟。回望这短短三个月的历程,我不得不感慨人生的莫测,命运的跌宕起伏,令人唏嘘不已。
八月下旬的一天,山沟里还充满着夏季的燥热。我长途步行到公社办事。遇见熟人问我:" 前一阵公社推荐招工来着。男知青到包头钢铁厂,女知青到包头纺织厂,各有五个名额。你怎么没去。" 我懵了,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啊!
厂汗村知青房
我所在的厂汉大队是全公社最偏僻的地区,离开公社单程36里路,一天来回72里,绝大部分是山沟里的河漕路。沿途要翻山下坡,一般徒步行走,连骑自行车都颠颠簸簸的,还得推着车上下坡,更吃力。公社的邮电所每隔十天半月来送一次信,有时干脆托人捎带,放在村口供销社,自己去拿。所以非常闭塞,许多重要消息都是事后才听说。
1970年代中期国家经济萧条,当地企业正式招工机会极少,每年只有几个推荐上大学和中专学校的指标,称作工农兵学员。然而,每年高中毕业的学生连续不断地下乡和回乡,农村普遍囤积了大批知青和回乡青年。
至于怎么拿到招工和招生的名额指标,公认的走后门方式是,上级按照实名实姓有目标地发下去。哪个知青父母跟上级有关系的,指标会直接下达到那个知青的所在大队,谁也抢不走。可至今也没有人说得清,到底谁拥有发放指标的权利,是招工招生单位,还是县里,或者公社?这里面很复杂。
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:每一级都必须打通关系,把这些人际关系联结成一张强大的,复杂的关系网,才能保证稳妥地把那个青年送进工厂或者学校。怪不得每次听到招工或招生走后门的例子都很神秘。偶尔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,才会有个别指标下放到大队里,由大队党支部讨论推荐知青,作为象征性的正常抽调。到1977年,走后门严重到没有正常抽调了。
我听到这一消息, 心急如焚。既然已经走到公社,干脆去找分管知青招工的公社副书记要求一下。副书记是个中年蒙族干部,同时兼任公社武装部长,实权在手。
我走过的山,从东向西北延伸
我还没说完几句话,就被副书记粗鲁地打断了。他板着脸冷冷地说:不行。招工轮不到你,你的家庭出身有问题。一听到那个随时都会使我心惊胆战的词“家庭出身有问题”,顿时脑袋里嗡嗡响。几乎没有思考,我脱口反驳说:不是党的政策重在表现吗?我的表现不比他们差。
副书记无动于衷,仍然冷冷地回答道,反正政审过不了关,也会被退回来。这些名额已经招满,体检政审早都结束了。他目光严厉,盯着我,好像看透了我的罪恶本质。我噎住了,哑口无言,不再争辩下去。我害怕再听见从他的嘴里说出那令人战栗的词,我气愤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。
谁不知道政审?谁不害怕政审?自从我父亲在反右运动中蒙冤后,家庭出身就像一条无形的钢丝铁链紧紧地缠绕在我的脖子上,稍稍牵动一下,就会令我窒息,无力挣脱。
我方才如梦初醒,原来无论怎么努力,在公社领导的眼里我仍然是一个家庭出身有问题的知青。即使几年来获得"优秀","先进",都无济于事。 贴在我身上真正的标牌将永远是"出身不好". 我顿时感到一种被愚弄之后的愤慨。
这次谈话给予我极其沉重的打击,我的情绪一落千丈,几乎崩溃,两条腿瘫软无力,不知自己怎么走出公社大院。遭到公社主管招工的副书记当面拒绝,换句话就是,招工的大门朝我紧紧的关闭了。招工不予推荐的话,招生更是无望。全公社有六百多个知青,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。对一个家庭出身不好,又没有门路关系的知青来说,这意味着对我的人生前途宣判了死刑。
翻过这座山梁,回到厂汗村
沿着河漕路步行回村,我内心麻乱无绪,疲惫不堪。一路歇息了好几次,有时坐在高高的山坡上,有时呆呆地坐在河漕路边的石头上,久久地沉思着。虽然这样的不公平已经是我有生以来司空见惯的,这次则完全不同。几年来的希望,就像被人捏气球那样,在一瞬间被捏得粉碎。一种不祥的预感,有如寒气袭人。在燥热的山沟里,我不禁全身打着冷颤,预见到自己的命运将会有更多的坎坷,同时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躲避。当一个人没有能力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,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绝望和悲哀!
也许是我倔犟的天性帮助了我,越是不公正的打击,越是会激起我抗争的决心。回到村里的晚上,我默默地点亮小油灯,盘腿坐在小木箱前,铺一张纸,用蝇头小楷抄写这样一段话:"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" 自从下乡以来,每逢郁闷的时候,便反复抄写这段话,贴在墙上,夹在笔记本里,随时以此激励自己。似乎成为我精神上的救赎,随时提醒自己,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努力争取前途,追求梦想。
我深明自己的命运多舛,要达到和别人相同的目的,就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。我专心致志地抄写着,小油灯在忽闪着,一缕细细的黑烟,弯弯扭扭地升到屋梁上。把墙壁熏出一条长长的黑色。
我身上穿的这条灰色裤子有17个补钉
(二)
在这以后不久,发生了一件预料不到的事情,同队的女知青小李因过度惊吓导致精神失常。
那个秋天,知青们常在一起单独劳动,队里派一个小队干部带队。那天带队的是厂汉小队长二柱,他高高的个子,二十多岁,爱开玩笑,和知青们混得很熟。他带我们到离村子比较远一点的后屹梁坡上劳动。当他喊收工时,天色已经太晚。
入秋之后,白昼明显缩短。尤其在这群山里头,黄昏时间非常短促,夕阳下山时,一下子落到山背后去。四周的山头立刻变成一幢幢黑影,起伏的山坡被阴影覆盖,天色立刻变得昏暗。我们要从后屹梁上走下坡,到了沟里再绕着小道往另一个山坡往上爬,才能走回村里。上山干活的人踩出来的小道很窄,只能一个个紧跟着走。在那样的高坡上,头顶上是灰暗的天空,山坡和旷野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起来。四周寂静无声,偶而看到路边一簇灌木丛,或一座孤坟,有点寒森森的。
不一会,沿着路边不远处出现两三个坟堆。这时我们都有点紧绷起来,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。我觉得头皮发麻,低着头假装没看见,悄悄地憋着一股劲儿,步子不停地紧跟着前面的人。刚走过坟堆,要下坡时,旁边的草丛里突然飞起一只夜鸟,那是被我们的脚步惊飞的。有人害怕地问了声"那是什么?" 带队的二柱走在前面,他随口开了个玩笑说"是鬼!"
左边显白色的小路,从沟里出来,就是小李受惊那天下坡的地方
话音刚落,只听见小李惊恐地大叫一声,冲出了小道,拼命往坡下飞奔。我们一看不好,也跟着急步跑下去。前面的知青先追赶到坡下,小李已经连跑带滚瘫倒在地上,昏过去了。这下我们都急了,拼命喊小李,摇晃她的肩膀。但是她没有一点反应。在坡底下的沟里,天已经黑了,没办法,魏克岩个子高,和我一起架着小李,连拖带背地把她带回知青房。
我们把小李放到我的房间,让她躺在炕上,我拼尽全力捏她的人中,有人拿冷毛巾给她敷额头。赤脚医生赶来了,给她扎了几针。好一会,小李醒过来,睁着两只恐惧的眼晴,嘴里不停地喊着害怕,蜷缩到炕角落里,两手臂紧紧的抱在一起。一会指着黑乎乎的窗外,不断地惊叫着"那是什么",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睡去。
大队郭书记闻信就赶来了,闷抽着烟,束手无策。康副书记也来了,二柱垂头丧气地站在外面。夜深了,他们唧唧咕咕商量了什么。稍后,开门进来的是本地会跳大神的老乡。书记板着脸严肃地关照我:你们什么都不要说,小李被鬼魂附身,得请跳大神的来降鬼驱魂。我马上明白了,躲到屋子角落里。门窗都关了,那个跳大神的人嘟嘟囔囔闹腾了好大一阵子才离去。下半夜大家才回家去睡觉。我也迷迷糊糊睡了。
第二天早上,太阳升起来了。小李还是老样子,一会儿昏睡,一会儿闹腾。 我有意打开窗户和门,让小李看外面的阳光,蓝天和白云,忘掉昨晚黑暗的记忆。可是小李恐惶无神的眼晴死死盯着窗外阳光灿烂的打谷场。大家都很紧张,怎么向公社和知青办汇报?怎么向家长交代?知青们轮流守护小李,我站在窗口看着姚生梅和王桂兰在为小李料理生活,照顾她,觉得心里很痛,惶惶不安。知青们都默默不语,没有交谈,更没有议论,心情都很沉重。两三天后,队里和公社知青办派人把小李护送回包头家里去了。
厂汗前村往后村去的一条必经之路,是村里最热闹的大路
又过了一些日子,我们几个知青一起搭车到包头,专程去探望小李。她还是那样子,呆坐在她家炕角里,那双茫然无神的眼晴,始终认不出我们。最后这个形象一直印刻在我心里。40多年来,我常常想起这位曾经是青春洋溢,爱笑爱说的女知青。不知道她后来的命运如何。
这件事情似乎很快平静下来,但是它在我心里又投下了一道很深的阴影,觉得随时会有厄运降落到我们身上。我的焦虑情绪徒然剧增,变得更加沉默寡言,长期的渴望不过是无望的梦想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渴望渐渐变成了内心的焦灼,这种焦灼时时在折磨我,情绪一度落到谷底,陷于绝望状态。
知青到底来做什么?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呢?我每天都在想,这样活着,人生有什么意义呢?难道我真的就这样过一辈子吗?我内心里给自己的回答总是一个固执的“不会!”
大多数的白天,我坚持下地干活。有时候,无法形容的痛苦象幽灵一样随时缠扰着我,甩不掉,躲不开,给我带来又一层恐惧心情。我试图摆脱苦恼,常常爬到高山头上。躺在长着枯草的斜坡上,头枕着一块石头。把一本书或草帽盖在脸上,让太阳晒在我身上,昏昏晕晕地睡去。
不知道多久,睁开眼望着天空和身边,周围空旷的山坳,觉得自己正漂浮徜佯在渺无边际的天空和大地之间。这给我一种飘然超脱,远离尘世的感觉。恍惚中觉着自己已经融化在那浅蓝色的天地之间。只有在这时候,我心里才会感到一阵轻松,安静地呼吸着泥土的香味。
我自学英语的笔记本
傍晚时分,我常常坐在知青房门前,面对着暮色朦胧的群山和旷野吹箫,或者弹琴,来舒缓心中的郁闷。知青们常常围坐在我旁边。刚下乡时带来一支箫,音色浑厚动人。经常吹的曲子是《渔光曲》:海面上晨曦微露,小渔船漂荡着, 渔家女诉说着无尽的的苦难。还有《流浪者之歌》,那是我母亲在抗战流亡时期唱的歌,油印的薄纸,字迹斑驳,硬是被我照着简谱唱了出来,结尾一句是“静静的夜,冷冷的风,明月向西落。”箫声呜咽,凄凉地盼望着回到故乡。这些十分适合我们知青当时的心境。
但是我最喜欢的是古曲岳飞词《满江红》,箫声深沉,悲愤激昂,倾诉心中的不屈和未泯的信念。每当吹起这首歌曲,会使我热血沸腾,激情澎湃,坚定了我决意抗争的信心。在那艰难的日日夜夜,音乐伴随着我,给予我巨大的精神支持和心灵慰籍。
晚上,我盘腿坐在小木箱前看书直至深夜或凌晨,几乎天天如此。我有满满一箱子书。 沉浸在书本里给予我极大的快乐,忘记饥饿和烦恼。 我觉得上天赋予我最大的才能就是不谙世故,憧憬着未来。即使处于绝望险恶的境地,仍然执着地盼望着美好的明天,我从来都相信,人生会有奇迹的。今天想来,也许上天以这个独特的方式保佑着我捱过了我的艰难岁月。
我曾经精心临摹了一张少年高尔基在读书的铅笔素描画像,一边读书,眼睛里噙着泪水。我的命运和他多像啊,其实那就是我的一幅自画像。我把这幅画贴在墙上。后来我把这幅画连同其他几张画带回家收藏起来,至今还没找到。由于家庭的影响,读书早就在我心里深深扎根。即使在这毫无希望的年代里,我认定了在茫茫的人生路上,能够为我点亮生命之灯的只有读书。
厂汗小队知青房。我住在第二个窗口,原来是我的房门,第三个窗户还是原来的
(三)
日子过得很快,转眼进入秋忙季节的尾声,天气也凉起来。没有料到,入秋不久山区里暴发了罕见的特大洪水,打破了山村里的平静。
公社下达防汛通知,每年在这个多雨季节山沟会有山洪。虽然雨水量不算大,在群峰叠嶂的山区,没有出水道。雨水从千百个山头上流下来,直到山坳底处,形成山洪,一路越流越大,直到山沟里,又和无数的山坳里的流水汇成浑浊的巨大洪水,一路淹没田地,冲塌山坡。洪水退去之后,出现了一条河漕。年复一年,河漕被拓宽了,变成山区唯一的交通和运输的通道。马车,卡车和汽车随时进出山沟。但是到了雨季一定要迴避河漕路。因为洪水形成的速度几乎是霎时间的。
一连几天,全村主要劳力都集中在村口坡下垒石壩。石壩后面的坡上住着十几户老乡,还有整个厂汉小学和中学教室,大队医务室,办公室。要是洪水从东面三岔口方向冲过来,会直接冲击这片坡底。对厂汉村造成巨大的威胁。石壩可以挡住洪水,让它拐弯顺着河漕往神水沟流去。前些年已经垒起了一排石壩,根据当时的洪汛预报,队里决定再把石壩垒高加厚。
我们知青也参加了垒石壩。老乡赶着马车到深山沟里拉来了许多大块岩石。卸在村口。让力气大的老乡把一块石头放在我们的背上,我们弯着腰,驮着石头走到石壩前,然后几个强壮的男劳力把石头垒起来,垛成厚厚的石壩。半天下来,后背酸痛吃不住了。岩石块的棱角压在脊背上,钻心地疼。喘不过气来。老乡教我们背上垫一件衣服。坚持了几天,又高又宽厚的石壩垒好了。比几垛围墙还要厚实。我心想这回应该安全了。
右角处,是三岔口方向
厂汗一带播种了大片荞麦地。就在这个八九月份,白色的荞麦花开遍了山坡田野,山外面来了几个养蜂的南方人。他们在东南坡下沿着河漕路边搭了一个草棚子,住在里面。他们不愿意和村里人打交道,语言也不通。我在村口的供销社偶遇一位年轻女子,说是浙江来的。
记得那天一整天都阴霾得厉害,又闷热得很。傍晚时分下起小雨来,越下越大。我看书直到深夜,雨不停地下着。我醒来时天还没亮,听见刷刷的雨声。觉得有点异常,后来又睡着了。到天亮时,迷迷糊糊地在枕头上听见轰轰的如雷响声。洪水来了!我赶紧跑到村头山坡上,眺望那条河漕路。
我的天哪,一眼向东面望去,简直是洪水与苍天连成一片。远处东南面三岔口的大河漕湾全部是一片汪洋,洪水汹涌,掀起的浪头带着泥浆,如千百只大象奔腾,咆哮如雷,滚滚地从村口前的河漕里飞快地涌流而过。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在脚下经过。大块的石头在洪水中猛烈地翻滚着,挣扎着,最终还是被卷走了。
我探出头往坡下一看,刚垛起来的石壩已经荡然无存,连同东边的荞麦地,玉米地,全部被冲得无踪无影。东面那么高的漫坡,被削掉了一大块,庄稼也没有了。留下一面坡壁断崖和坡下一大片光溜溜的沙土地。
四十年以后,知青们再聚,我们都还记得那场惊心动魄的洪水。知青魏克岩在微信上说,他半夜带着手电筒,跟着石队长出来抗洪,"洪水的轰隆声比打雷还吓人,洪水轻轻地就把石壩刮走了。" 许多老乡整夜在检查羊圈,观察洪水。天亮之后,村里的男女老少们,一排排地站在坡上,数点着哪些田地被冲跑了。我想起了那几个养蜂人,老乡说黑夜里看见草棚那个方向有手电光束在晃动照射。
洪水从右边三岔口方滚滚而来,眼见的河漕全是一片汪洋如大海
足足大半天以后,洪水才渐渐变弱,水流减缓。黄色的泥浆水慢慢地停止流动。一眼望去,从三岔口那边过来,有几里长的河漕路上,躺着横七竖八的树桩和树杈,无数的大小石头,狼籍一片,到处坑坑洼洼,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。
那些日子,村里气氛显然是人心惶慌。 但是偏僻山区的老乡们已经习惯于对付各种自然灾害,他们顽强的生存毅力,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为了日后的生计,大家忙碌着处理洪水之后的事情。这时候,我发现南坡下那个草棚子不见了,老乡说养蜂人已经离开,幸亏他们的草棚靠南边,离开洪水不远,才幸免了这一劫。好险啊,我真为他们松了口气。
当我站在山坡上望着那黄色混浊的滚滚洪流的时刻,内心也似乎在翻江倒海。被洪水围困在山坡上的情景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惊。不由地,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和不可言喻的无奈。
多年之后,我在美国看了一部电影。一群无辜的犯人被囚困在四面大海环绕的小岛上。其中有一段情节:一个犯人千方百计逃离孤岛,总是被邪恶的看守们抓回去。影片结尾时,他沿着山崖拼命奔跑,绝望地叫喊着,海上漂流着一叶小舟渐渐远去,那是唯一的还生的希望。看到这个镜头时,我心里一阵惊悸,突然想起了那年站在山坡上,望着滚滚洪水的情景。多年前感受的那种极度绝望和恐惶没有被忘记,一直留在我的潜意识里。
天气很快变凉,秋季招生和知青抽调仍然渺无音讯。又是一年将要过去,看不到出路,看不到希望。 洪水带来很大损失,庄稼收成减少,生活将会更艰难。我第一次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死死地将我攥住,牢牢地把我禁锢在这山坡上,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绝望。
厂汗村标记性的秃头山,山脚下是半个村子
(四)
古话说;天无绝人之路。就像传说故事中描写的,当一只帆船在茫茫大海波浪中即将倾覆时,上天会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将帆船托起,送到风平浪静的水面上。
就在这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刻,谁也没想到,在一个深秋的早晨,1977年10 月21日,中央广播电台向全国播出了高考改革的重大消息。这一重大决定为无数知青敞开一扇大门。
世事骤变,完全不在个人的意料之中。1977年末的高考给国家和无数青年带来了改变命运的希望,随之而来的是翻天覆地的历史性变化。
周围生产队的知青们都返回包头家中去了。我仍然天天独自站在知青房前的山坡上,凝目望着那片在朦胧中的远山。手中拿着盖了红章的高考准考证,好多天都觉得这一切都是在梦里。
我没有激动,没有因为这从来没有属于过我的东西,被我得到后而感到欣喜。反之,我觉得十分坦然。在我生命的20多年里,我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姗姗来迟的第一个公平的机会,我终于得到了同等权利参加高考,被认同是国家的接班人,我可以昂头挺胸站在所有同龄人的队伍里。
就这样,以1977年高考作为标记的改革开放新时代的开启,结束了我悲情的知青岁月。随着改革的继续,在1979年全国知青大回城的潮流中,厂汉村的知青们也陆续离开了山村。
Briarcliff 纽约
2018年11月10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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